逸天珝(追文看置顶)

在下修罗公子逸天珝,字怀瑾,号天一居士。
花开彼岸无天地,一夜修罗尽九渊。——修罗九渊

【杨逍·二十四节气|清明】归去来

高能预警:

本文大虐,一半电视剧剧情向,一半虐向。深仇梗+虐身梗+微囚禁梗+自虐梗,等!……看客放心,结局he。清明么,当然要更清明一点。虽然内容偏向大雪、小雪,但四舍五入以及后期修文之后它就是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建议准备好纸巾,要一气呵成的看!!!全文1.5+,欢迎来访。

——————分割线——————

《归去来》

 

文/逸天珝

 

楔子:

天下之大,最痛的伤名曰:诛心;

人生之短,最长的等待名曰:奈何;

世间之悲,最苦的情名曰:生死两茫茫。

相逢即是错误,可他已经一错再错,浪子,回不了头了。一夜荒唐、一生荒唐,他只是为了保护她、只是为了不让她受到伤害。他却不知,她其实是伤得最痛、最深的那个。

诛心么,到底是谁诛了谁的心?他爱她,恨不得剖心相赠;她爱他,舍不下俗世包裹。你说是他诛了她的心,可是她的心早就给了他;你说是她诛了他的心,他的心早就被她蹂躏得千疮百孔了啊。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正文:

峨眉弟子纪晓芙教魔教妖人掳走一事在江湖传得风风雨雨,大约是先从灭绝师太的嘴里流传出去的,她要维护峨眉声誉,如此方可令天下人神共愤,再寻个合适的时机便可灭了魔教圣火。纪晓芙,她虽喜这个年幼好学的弟子,但没有舍又何来的得呢?

杨逍带走纪晓芙还没有几天,汉阳金鞭纪家的家主就已经满天下的找杨逍了。纪晓芙是纪家独女,纪英又膝下无子,对她格外疼爱。女儿被大魔头掳走,纪英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扛着金鞭往纪晓芙消失之地寻去。

许是杨逍也没有想到纪英会找来,他只顾与纪晓芙游山玩水,忘了掩去他二人一路而来的痕迹。这不,教纪英极快得寻到了他们的踪影。

“杨逍!你快放了我女儿!”纪英把鞭子甩的“呼呼”作响。

杨逍挑了挑眉,左一避、右一避,像是同他游戏般轻轻松松的躲着鞭子:“哟,金鞭啊。”他头也未回,冲着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纪晓芙轻声笑道,“丫头,你爹来了。”

“你住手!别打了!”纪晓芙急得落了泪,一张笑脸涨得通红,可打得正酣畅淋漓的两人哪里会听她的?一个誓要杀了杨逍,一个又不得不打。

纪英朝杨逍猛挥一鞭子,鞭稍夹带着凌厉的劲风往他腰间卷去。杨逍只稍稍仰身,抬手为剑在金鞭上轻轻一弹,那鞭子像是教人打中了痛处,怎也不肯再杨逍打斗,直勾勾的往纪英胸前撞去。

只见他双眉一横,大喝一声“魔头”,挥起鞭子又一次朝杨逍打去。他怒火中烧,眼中几乎都能瞧出来火焰了。杨逍却是同他戏得有些不耐烦了,一把扯过金鞭,顺势将鞭子缠在臂上。纪英兵器几近被夺,束手束脚的躲着杨逍抓鞭子的手。

眼看金鞭尽落杨逍之手,纪英仍死抓不放,另一只空着的手以掌当刀,猛劈向杨逍腰腹。几乎是下意识的事,杨逍双脚一震,浑身内力勃发,又一掌同样还于纪英。

且听“嘭”的一声,纪英被杨逍狠震出去二三十步,直撞到粗大的树干才堪堪跌落地上。他觉眼前漆黑一片,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想是要晕死过去一样。强忍了半刻,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口鼻喷出,胸腔当中一片钝痛,五脏六腑几乎都已经移了位置。

杨逍抓着金鞭愣了愣,随即急忙解了纪晓芙的穴道去瞧纪英。微凉的指尖触上他的脉搏,杨逍紧皱的眉头就再也没有松开,纪英腕上哪里还有什么脉搏,连一丝微弱的跳动都感受不到了。

“爹……”纪晓芙把纪英抱在怀里,从腰间摸出帕子小心翼翼的擦拭着他口鼻边的血迹,“爹,你醒醒,女儿在这儿……”

忽然间,她正擦着血迹的手似是触到了什么十分可怕的东西,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呆呆的坐在地上,仍由大风吹走了手中沾满血渍的帕子。两行晶莹的泪水接连滑出眼眶,她把头深深埋到纪英身上,低低的抽噎着。

见她这般伤情的模样,杨逍也跟着难受,犹豫了好久他终于伸手轻轻抚上纪晓芙颤抖不已的肩膀,抿着嘴低声唤道:“晓芙……”

他还没说什么呢,纪晓芙猛地抬起头,一把甩开了他的手。她的眼神是那样陌生,那样令人害怕。一双通红的眸子像是地狱里能勾人魂魄的黑白无常,盯死在了杨逍身上。

“杨,逍。”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的念着他的名字。

从前她唤他时不是“姓杨的”就是“杨逍”,这一次,他在她的话语里听到肃杀之气。是啊,纪英死了,是他不甚失手杀的,她怎么会仍由杀父仇人活着而不报仇?是他太高估了纪英,不过三分内力,竟取了一条人命。

他该如何才能挽回啊,或许他们之间已经无法挽回了吧。醉香楼里惊鸿一瞥,他就已经爱上了她。魔教妖人、杀父仇人,杨逍自嘲一笑,他们之间的隔阂又深了一层。

杨逍张着干涩的唇,半天也没有说出一个字,两个人就这样对望着。终于,是他先一个受不住她如鹰的目光,垂下头把从纪英手上夺来的金鞭递还给了纪晓芙。

“对不起。”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体会到了自责,体会到了心痛。

纪晓芙紧紧握着金鞭,咬着牙强忍怒气道:“对不起?杨逍!你一句对不起能换回我爹吗!”她的语气忽然静了下来,“爹爹他从小就疼我,舍不得我受一点伤害,我说我要学武功要闯荡江湖,爹爹二话不说就去找了师父。我知道,爹爹其实是最舍不得我的……我走的那天,爹爹给我准备了好多好多的衣服零嘴,就怕我路上冷了、饿了。他说不送我了,可他还是一路把我送出了汉阳,爹爹回去的时候我看到他落泪了,这么多年,我从来就没有见爹爹哭过……”

“晓芙……”杨逍缓缓站起身,他不会说什么安慰人的话,也没有人需要他宽慰什么,可今日,他头一次感觉自己连个小娃娃都不如,竟不知该与她说些什么。

他扶了扶她的手,小心翼翼的低声说道:“让纪前辈入土为安吧。”

“入土为安”四个字重重地敲击在纪晓芙心口,最疼爱她的爹爹怎么会死呢?他怎么会死!纪晓芙死命的甩开杨逍的手,把纪英紧紧抱在胸前。最后一点温热从他身上流失殆尽,可纪晓芙浑然不觉,她嘴里低低呢喃着“爹爹”,呢喃着儿时的记忆。

“晓芙!你爹死了!是我杀的!”杨逍抓起纪晓芙的双臂,迫使她站在自己面前,“你看清楚,他不会再醒过来了。”

看着她如落梦中,浑浑噩噩的摆弄着纪英,杨逍心里一点儿都不好受,他宁愿纪晓芙能站起来,对着他发一顿脾气,或者打他一顿也好。她现在这副看似冷静至极的模样实则内心早已经溃不成军,只是找不到一处发泄的出口罢了。

是他失手造成的恶果,杨逍从未想过逃避,他只想她张嘴说说话,说什么都好,就是不要什么也不说,他害怕。她要怎么样都好,杨逍已经做好了一命换一命的打算,只要她说一句“我要杀了你”,他便可以一动不动仍由她下手。这本来就是他不对。

“啊!”纪晓芙痛苦的捂着头,连连大吼。

她忽然一把推开杨逍,拿着他递来的金鞭胡乱往他身上抽去。纪晓芙此刻早已经六神无主,近乎失了神智,她根本不知自己在干什么,满脑子全是纪英被杨逍一掌拍死的画面,她只记得自己要报仇,要杀了害死爹爹的罪魁祸首。

鞭子挥得毫无章法,像雨点一样凌乱的往下落。杨逍一动不动的立在原地,任凭鞭子一鞭鞭抽在自己身上。

金鞭纪家,那鞭子又岂会和普通的鞭子一般,抽在身上顷刻间便是皮开肉绽,血红的鞭痕须臾爬满杨逍全身。他不好受,身上的痛哪比得上他心里的痛,可只要纪晓芙能好受些,他便不觉身上有多痛了。他恼自己下手怎的这般不知轻重,他更恼自己这一身的桀骜不驯,如果他懂得收敛一些就好了,可这世上哪来的如果!

纪晓芙哭得双眸红肿,眼前像是铺了层雨幕一样,什么都看不清,她只是记得要挥鞭子,要接连不断的挥。为什么挥,挨打的人是谁,她仿佛都已经不记得了,脑海里一片空白,惟留下了无尽的仇恨。

杂乱的鞭痕几乎铺满了杨逍全身,一袭洁白的衣衫教鲜血染得像冬日里的红梅,艳丽的开满雪地。他胸口的衣衫都快让鞭子抽碎了,双臂、双腿也都布满了深可见骨的鞭痕,殷红的血顺着衣摆一滴一滴的往地上落。

他不躲,也不愿意躲,一双满含深情的眸子稳稳落在纪晓芙身上,三分柔情、三分疼惜、三分自责。

纪晓芙打得累了,手渐渐松开了金鞭,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噗通”一声倒在地上。杨逍低呼一声“丫头”,急忙跑去搀她。可身上的伤太疼了,他稍一拉扯,便教他疼得昏天黑地,差一点跪倒在地。他踉跄了几步,几乎是手脚并用的爬到纪晓芙身边,将她轻轻靠在自己臂弯上。

“对不起……早知如此,我是宁死也不敢和纪前辈动手的。晓芙,是我错了,你要杀要剐杨逍仍你处置,只是你千万别闷着,你要我怎么样,只要你和我说一声,我保证我乖乖站在你前面,你打也好、杀也好,我都听你的。”他这样桀骜的一个人说着说着竟然落了泪。

世间有情,情之深,曰:痴情。有情者千千万,试问痴情者又有几人。

滚烫的泪珠“啪嗒”落在纪晓芙脸上,却好似突然召回了她的魂魄,她猛地扑在杨逍肩头放声大哭。哭得够了,稍稍冷静下来的纪晓芙如临大敌,慌乱的要推开杨逍。

杨逍教她这一动一静惊到了,愣了片刻,不顾胸前的伤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他如获珍宝的细声喃喃道:“是我不好,对不起,对不起……”他是个不大会说话的人,除了道歉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还能说什么了。

纪晓芙似一只受了惊的小猫,极害怕碰到有关杨逍的一切,捏着拳头拼命的捶打着他:“你放开我!杨逍,你到底还想怎么样!……”她心中慌乱非常,好几拳都砸在了杨逍的伤口上,她力气很大,砸得鲜血飞溅。

杨逍闷哼了几声,终是缓缓放开了她,他抿着毫无血色的唇浅浅一笑,低声询问道:“让纪前辈入土为安,好吗?此后,你要我生、要我死我都听你的。”

纪晓芙急忙往后退了两步,警惕的盯着杨逍。她只觉自己的心已经疼得麻木了,现在连分毫痛苦都感觉不到来了。分明她抽了她的杀父仇人好几鞭,可是她心里一点也不好受,甚至更添了几分难捱。

惊鸿一瞥,他的惊鸿一瞥亦是她的惊鸿一瞥。这就是世人所说的一见钟情罢。

她拼尽全力把纪英的尸身抱了起来,踉跄的迈着步子往竹林深处走。

杨逍看她走得辛苦,要上去帮她一把,却教她一把狠狠地推了开。是啊,杀父仇人,他有什么资格去葬他,他连站在坟前的资格都没有!可他还是远远的跟着纪晓芙去了。

她寻了处景色不错的紫竹林,把纪英的尸身安置在一旁,一双白皙的玉手就这样狠狠插入泥地,一点一点的往外扒着泥土,连一柄剑都没有。只三两下,她的指尖便让泥地里的碎石划开了口子,殷红的血和泥土混杂在一起。

杨逍心底兀的一痛,三步并两步急忙跑到纪晓芙面前,“噗通”一声半跪在地,他把纪晓芙破了皮的双手小心的捧在掌中,皱起眉头心疼的道:“你恼我便恼我,何苦这般作践自己?”

她冷眼望向杨逍,甩开他的手淡淡说道:“我爹不想见到你。”纪晓芙已经冷静不少了,她没办法杀他,只好尽全力去弥补对纪英的愧疚。一双手又一次深入泥里,奋力地往外堆着混满了血迹的黄土。

杨逍心疼得不得了,急忙运起轻功到竹屋里取了长剑递到纪晓芙手中:“丫头,要么杀了我,要么用剑挖,你选。”他两指夹着剑尖,把青锋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纪晓芙终究是下不去手,夺过长剑在紫竹林下挖了个坟。她样样亲力亲为,直到刻完墓碑上的最后一个字,她整个人无力的跪坐在了坟前。石碑上清楚地刻着——先考纪英之墓,不孝女纪晓芙立。

整整一天,她动也未动,从白天跪到了夜里。杨逍就站在她身后一丈远的大树后陪着她,他指尖死死地扣入树皮,不知痛的倚在树干上望着那个孤寂的背影。

夜里快子时的时候,一场瓢泼大雨倾泻而下,浇透了杨逍亦浇凉了纪晓芙的心。

一天历经大悲,纪晓芙只觉身心俱疲,教雨水浇得浑身发颤,恍惚中隐隐看到面前有一个青蓝色的身影朝着她慢慢招手,似乎是在唤她的名字。她心中欣喜,急忙唤了一声“爹爹”要往前扑去,可她脚下竟不能移动分毫,纪英的身影却已经渐行渐远。眼前骤黑,她摇晃了几下终是倒了下去。

然而她却隐约记得自己似乎是倒在了一个温软且熟悉的怀抱里,那个怀抱是谁,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仔细回想了。

 

纪晓芙离开竹屋的前一夜,红罗帐暖……

翌日,她与杨逍说:“我要你答应过我,我走了之后,你不准再来找我,更不准来打探我的消息。”

他说:“好。”

天知道杨逍道出这个“好”字的时候心底有多痛,纪晓芙是他此生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女子啊,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揪着,揪得他痛彻心扉、痛不欲生。

她总是这么绝情,把所有的退路都封死了。她爱他,给了他此生最重要的东西,可是在第二天,她又将他完完全全地堵在了门外。爱而不得,是她对杨逍一生的惩罚。

 

杨逍当真没有去找她,也没有打探她的消息。七年后的坐忘峰上,那个孤寂的背影迎风而立,教峰顶凛冽的寒风吹得青丝凌乱。

坐忘峰,早已不是坐忘了。坐忘,他没办法坐忘,所以只能坐望。他负着手,挺直了后背遥望着峨眉的方向——纪晓芙在那里,他最爱的人儿在那里!

“杨左使。”塞克里踌躇了片刻,捧着一卷信笺递到杨逍面前,“蝴蝶谷胡青牛传信,左使的铁焰令出现了。”

塞克里之前说了什么杨逍都不曾听清,惟有“铁焰令”三个字,极清晰落入耳中。他记得这是当时他亲手交给纪晓芙的,他记得他与她说有求必应,他记得已经有七个年头零两月三天江湖各处都没有铁焰令的消息了。

铁焰令是圣火令之下,明教最尊贵的令箭,凭它可以调动明教上下天、地、风、雷四门,甚至若在以往,铁焰令还能调动五行旗。

杨逍真是把命给了她啊。铁焰令问世,只消纪晓芙拿着铁焰令随便做些什么,也许扣在杨逍头上的罪名就更多了,也许他的仇人也就更多了,如此,杀他也许便更加方便了,她亦可以兵不血刃的报了杀父之仇。又或者她拿着铁焰令随便指挥指挥明教分坛,明教便乱了,倾覆可能就在一夜之间。

他知道纪晓芙不会这么做,可他心底希望纪晓芙这么做,却又不希望她这么做。明教,阳顶天一生的心血,他不能因为自己毁了明教,可若是她想,他宁愿自己背下祸乱明教的罪名。他总是在尽自己全部的努力去补偿她,哪怕她要杀他、要折磨他,甚至毁了他的一切,他永远也不会对她动手,更不会还手。

“蝴蝶谷?”杨逍抓了重点,他回过头,一面沉声问道,“出了何事?”一面从塞克里手上接过胡青牛的传信,展开细看。

七年,他整个人好像都沧桑了很多,再没有了当初的年少轻狂、意气风发,他身上只剩下了永无止境的孤独和赎罪——赎她之罪。他阖了阖眸,迎着寒风自嘲一笑。错早已铸下,他们之间再没什么可能了吧……

塞克里垂首抱拳,恭敬作答道:“回左使,近日金花婆婆重现江湖,毒翻了好多名门正派的人,她指名道姓要那些人去蝴蝶谷找胡青牛医治。”说到此处,塞克里顿了顿,看了眼神色如旧的杨逍继续说道,“胡青牛说他与其夫人立过誓,不救外人,但是那些人当中有一个带了孩子的女人把铁焰令交给了胡青牛,问他凭这个可不可以救救她的女儿。”

杨逍愣了愣,握着信笺的手有些发颤。女儿,她有孩子了,她还是嫁给了武当的殷梨亭,然后拿着他给她的铁焰令去求胡青牛救他们的女儿。

“噗……”杨逍身心俱疲,一口鲜血猛呕到地上。他抬手捂在胸前,一面吞咽着嘴里满腔得腥甜,一面扯着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他遥望着峨眉喃喃自语道,“你就这么恨我……”他心痛得要死,像是教无数的蚂蚁啃咬着五脏六腑,痛得他连呼吸都困难。

世间最痛、最难捱的伤名曰——诛心;世间最锋利的刀能远隔千里、兵不血刃的取人性命,那柄刀亦唤作——诛心。她诛了他的心吗?不,是他诛了她的心!

“杨左使。”塞克里低唤一声,要去扶他的手伸在半空却又生生缩了回去,他皱了皱眉头,朝杨逍跨了一步,轻声道,“胡青牛说,纪姑娘之女,今年七岁。”说完,他急忙退开一步,毕恭毕敬地垂首侯在杨逍身边。

七岁……七年……,杨逍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辨不清了。她不是嫁给了武当殷梨亭吗?莫非当年她甫回到峨眉便出嫁了?可江湖上怎么没有一点武当峨眉联姻的消息。就算……就算是那一年,他们的孩子理应六岁才是,怎么会七岁?七岁,难道他们……

杨逍拼命吞咽着嘴里的鲜血,满脑子全是她的一颦一笑。突然,“嘭”的一声,记忆中的那根弦轰然震断,画面里的他竟慢慢幻化成了殷梨亭的模样,他眼睁睁看着纪晓芙一家三口谈笑生风,过得好不快活。那本应是属于他的生活。当真好狠的心呐,他知道她心里有他,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纪晓芙会用这样的方式来惩罚他,亦在惩罚她自己。

塞克里忽然道:“铁焰令,在纪姑娘女儿身上。”

杨逍浑身一震,愣愣地望向塞克里,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说,铁焰令在晓芙女儿身上?”铁焰令、晓芙的女儿……他似是想到了什么,脑海里的那片阴霾一扫而空。

“是。”塞克里答。

杨逍惊喜万分,急忙嘱咐道:“备马,去蝴蝶谷。”

 

坐忘峰、蝴蝶谷,相隔千里,杨逍日夜兼程,连赶了五天五夜的路才在第六日巳时前后赶到蝴蝶谷。蝴蝶谷里人声嘈杂,好多中了毒的名门正派之人仍在谷中赖着不走,纷乱的气息当中,杨逍却极快的辨清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气息——纪晓芙就在那间房门紧闭的竹屋里,里面似乎还多了好多外人。

杨逍绕开那些正派人士,闪身往纪晓芙身处的那件竹屋靠去。他倚在窗外,小心翼翼的把窗子拉开了一条缝。里面之人却教杨逍心底猛地一颤,一双手不由自主地拽紧了青竹。是灭绝!灭绝怎么找到蝴蝶谷来了?她不是来寻胡青牛解毒的,她是……她是专门来寻纪晓芙的!

丁敏君得了灭绝的意思,迫不及待的逼问纪晓芙道:“纪师妹,师门中第三戒是什么?”

纪晓芙道:“戒淫邪放荡。”

丁敏君又问:“第六戒又是什么?”

纪晓芙心虚的望了眼灭绝,抿嘴答道:“戒心向外人、倒反师门。”

丁敏君继而问道:“违戒者该如何处置?”

纪晓芙双眉紧皱,下意识的同灭绝道:“师父,弟子……弟子实在是有难言之隐啊。”

灭绝道:“那正好,今天你就当着大家的面说个明白。”

纪晓芙心中紧张万分,一双手死死地抓住衣摆,咬着唇低低答道:“当日弟子被杨逍掳走之后,一直被关在江南的一处庄园,弟子好几次都想逃走可是没有成功,后来……后来还失身于他,最后,弟子总算找到机会离开他了,可却发现已有身孕在身,弟子自觉再无颜面、愧对师父,更是愧对武当的殷师兄,便不敢再踏足师门,决定与女儿隐居。”

“师父。”她含泪低唤一声,“噗通”跪倒在地,带着哭腔垂首泣道,“弟子实在是愧对师父。”

灭绝瞧着心疼不已,急忙俯身去扶她:“快起来。傻孩子,这些年你也受了不少苦,这件事不能怪你,怪只怪杨逍这个大魔头武功太强了。”

“纪师妹。”丁敏君瞥了眼纪晓芙,扯着尖锐的嗓音道,“那天我看你领着个小女孩,那个小女孩是你和杨逍所生吗?”

纪晓芙垂着头,低低的答道:“是。”

灭绝稍皱了皱眉,欲替她遮掩一二:“我想这事的确也非她所愿。”

丁敏君轻哼一声,道:“这可不一定。”她故意朗声与灭绝道,“师父,那天弟子没有听清楚纪师妹唤她女儿的名字,你今天能亲自告诉师父吗?”

“师父……”纪晓芙咬着唇,犹豫了好久却仍是道,“弟子的女儿,叫,叫做不悔。”

丁敏君紧紧相逼道:“大点声,师父听不清楚。”

纪晓芙还真听话地大声同灭绝说道:“弟子的女儿叫,叫做不悔。”

“不悔,不悔,之死不悔?真够情深义重的啊。”丁敏君不嫌事大,勾唇低低轻笑着,似是要看一出随之而来的好戏,“师父,看来纪师妹是心甘情愿被杨逍那个大魔头侮辱的。”

“不,师父,不是这样的,不是丁师姐所说的这样的。”纪晓芙连连摇头否认。

灭绝忽然平心静气地同众人道:“我有话要跟晓芙说,你们先出去吧。”

待到一众人出去,灭绝将手上的掌门指环摘了下来,递到纪晓芙面前,她徐徐善诱道:“晓芙,你知道这是什么?”

“师父……”纪晓芙心觉不妙,却仍答道,“是掌门指环。”

灭绝继续道:“只要你帮师父办一件事,这指环就属于你了。”

纪晓芙大惊,急忙跪倒在灭绝面前,她怯怯的拒接道:“晓芙不敢,晓芙有负师父重托、有辱师门,师父不逐弟子出门已是大幸。”

灭绝道:“这一次是你将功赎罪的机会,只要你找到杨逍向他示好,趁他不妨把他杀了为你师伯报仇。事成之后,你回了峨眉,到时候倚天剑还有掌门之位都是属于你的。”

“师父,这并非名门正派所为啊。”纪晓芙哽咽道,“师父平日行事光明磊落,为何要晓芙做出有辱师父和峨眉名声之事?”

“对付这些奸险之辈哪有道义可言?那些阴险小人害人无数,除魔卫道,用什么方法都行。”灭绝又做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同纪晓芙道,“晓芙,这件事只有你能办得到。只要你能够做成这件事,就是为峨眉立下大功了。”

纪晓芙仍不死心,更有几分要替杨逍正名的坚定,她道:“师父……师伯他当日是郁郁而终并非被杨逍所杀,杨逍,他也并不是师父所说的奸险小人啊!”

“你胡说!”灭绝恼道,“你已经被杨逍迷惑住了。晓芙,回头是岸呐。”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双凌厉的眸子紧盯纪晓芙问道,“我问你,杀,还是不杀?”

纪晓芙紧咬牙关,沉声答道:“晓芙,恕难从命。”

灭绝教她气得厉害了,咬牙再问:“再说一遍,杀还是不杀?”纪晓芙连连摇头,灭绝朝她进了一步,再问:“死也不杀?”

却见纪晓芙落下两行清泪,坚定地答了灭绝的话:“死,也不杀。”

灭绝是真心喜欢纪晓芙啊,可事到如今,她又能怎么办呢?掌门指环缓缓带入指间,她运起掌风,慢慢覆上纪晓芙头顶。

必杀之招就要落下,忽见一块碎石打破窗户,正击在灭绝掌心。那碎石上附内力非常,灭绝一时不慎,竟教之穿了掌心。她心下恼怒,正要出口寻这坏事之人,却不想一旁紧闭的大门缓缓推开,木门之后的身影是她此生都不愿见到的杨逍。

“杨逍!”灭绝低喝一声,抓着受了伤的手警惕的盯着杨逍。

他却连一眼都没给灭绝,径直走到纪晓芙身边,半蹲着把她扶了起来:“丫头,你何苦这般折磨自己?”

纪晓芙忍下心中思念,强装冷漠的避开了杨逍搀她的手,淡淡问道:“你来干什么?”师父要杀杨逍,她承认方才她真的有十分想见到杨逍,可是见到了她又怕师父去杀他,亦或教她去杀他,亦或是他杀了师父,无论哪一种,都是她千般不愿、万般不愿的。

若说先前杨逍心尚有几分醋味,可他亲耳听到了纪晓芙的“不悔”,听到了纪晓芙的“死也不杀”,七年的枯等,值了。原以为刻在心上的人儿已经嫁人,原以为他此来等到的只是一个她一家和睦的消息,没想到老天竟给了他如此大的惊喜,教他泪满眼眶。

他怕惊到纪晓芙,小心翼翼的细声问道:“我们的女儿叫什么?”听了两遍,他还是想亲耳听她对自己说他们的女儿叫做不悔。

纪晓芙望了眼杨逍,眸中早已充满了晶莹的泪珠,她压着哽咽之声轻轻答道:“我们的女儿,叫做不悔,杨不悔。”

躲在一旁偷偷瞧着的杨不悔再耐不下性子,急急忙冲到纪晓芙和杨逍身边,到底是骨肉深情,她糯糯的拽着杨逍的衣摆,有些怯的问他道:“你是爹爹吗?娘亲说不悔的爹爹叫杨逍,杨树的杨、逍遥的逍。”

看着承载了自己骨血的杨不悔,七年间从未落过泪的杨逍再也忍不住内心的喜悦,两行泪珠顺着脸颊缓缓滑落。他伸手将不悔紧紧捞在怀里,哽咽着连声答道:“是,我是杨逍,我就是不悔的爹爹。”

灭绝心知教纪晓芙动手杀杨逍已经再无可能,不顾受了伤的手举着浮尘急忙往杨逍身上打去:“杨逍,还不受死!”

杨逍不屑地轻哼一声,一手抱起杨不悔,一手运起内力对上浮尘。只闻“嘭”的一声,灭绝手中的浮尘顷刻化为尘埃,没入泥地,他冷眼扫过灭绝,又一掌直拍向她胸口。灭绝的武功哪里比得上杨逍,教他这一记打得重伤在身,整个人歪歪斜斜的倒在地上。

杨逍抽了抽嘴角,拉起呆愣在原地的纪晓芙跃离竹屋。

尚未出蝴蝶谷,紧皱着眉头的纪晓芙急忙愤愤甩开杨逍的手,作势要往回冲去。灭绝是她的师父,峨眉是她的根,就好像庙堂之上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一样,师父待她很好,她已经愧对峨眉、愧对师父了,如何在能够忤逆师父?

杨逍一把拉住她,顿了半刻抿嘴说道:“放心,我只是伤了灭……伤了你师父,让她在床榻上躺几个月就能下地了。”他忽而带着些恳求的同纪晓芙道,“晓芙,随我回坐忘峰吧。峨眉已经容不下你了,除了明教你无处可去,不悔才七岁。我不怪你记恨我,我的错我自己赎,可这些和不悔没有任何关系。你要怎么样都好……”

 

纪晓芙终究还是答应和杨逍去昆仑的坐忘峰了。她说她此生永远是峨眉弟子,绝不入明教;她说她去坐忘峰是为了不悔。杨逍知道,无论第一条是真是假,第二条绝对是违心的,杨不悔,这三个字便是世间最美的情书,是纪晓芙拼尽真心写给杨逍的最美的情书。

然而他们到坐忘峰不过二日光景,通体雪白的信鸽却带了一封封存得极好的密信,密信上的标识是蝴蝶谷胡青牛留下的。纪晓芙不知标识意思,只道那是明教的教务,便带着不悔远远避开了。

端坐在石桌旁的杨逍心底隐隐发憷,这两日总有一股奇怪的感觉盘旋在他们周围,尤其当他见到胡青牛送来的传信时,他便更加肯定了那股不好的预感。骨节分明的手缓缓从信鸽脚上取下密信,随着白纸黑字一点点展开,杨逍只觉得自己整颗心像是被油锅来来回回的煎熬着,十分难捱。

果不其然,密信上中规中矩的八个字教他心头大震,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地往纪晓芙那处瞧去。他撑着石桌慢慢站起身,迈下的脚步却是那般沉重,仿佛捆了千斤,连跨一步都格外费力。

微风吹过桌面,那张密信随风落地,信上正写着——灭绝为青崖子所害。

“晓芙……”他不知如何开口,只轻轻的唤着她的名字。初晓催莲舟,塘下采芙蕖。纪晓芙,多好听的名字。

看着他紧皱的眉头,纪晓芙不忍地伸手要去抚平他一对极好看的英眉,微凉的指尖抚了一遍又一遍,却教他皱得越来越紧,她心神微动,仿佛亦知晓了什么,颤颤地收了手,对上他的眸子,细声问道:“怎么了?是明教出事了吗?没关系,你去忙你的,我和不悔在坐忘峰上等你。”

杨逍兀的心里一酸,更觉那八个字难以出口。他轻轻拂着纪晓芙的墨发,替她挽着被风吹乱了的发丝,他阖眸半刻,视死如归般地睁开了双眸,似个犯了错的孩子一般,低声与她道:“灭绝,死了。”

“什么?”纪晓芙大惊,愣愣地往后退了好几步才站住脚跟,她急忙道,“你说什么?师父……师父怎么可能……你不是说师父只是受了伤吗,怎么会死……杨逍!你到底要骗我多少次你才满意!除了爹爹,我只有师父了,你为什么还是不愿意放过她,也不愿意放过我!”泪珠“簌簌”滚落,她差一点便要跌在地上。

杨逍想伸手去扶她,可手伸到一半又教他悻悻地收了回去,好像从七年前吧,他早就没有资格了。纪英的命,他认了,他甚至以为纪晓芙会杀了他报仇。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他从来都不怕死。若是这世上惟一能让他怕的,那便只有纪晓芙了。惟有在纪晓芙面前,他不是明教的光明左使;也惟有纪晓芙,才能让他言听计从。不惜代价。

“你师父,被青崖子所害……”他抿唇答道。不可一世的光明左使第一次不敢去正视别人。

纪晓芙瞪大了双眼,惊呼“不可能”,她连连摇头喃喃道:“虽然师父的武功在你杨逍眼里不算高,但是比起青崖子,师父怎么可能输给他?就算师父受了伤,她也不会输在青崖子的手上。他怎么可能杀得了师父?”

杨逍仍避开了她炙热的目光,面对她,他只剩下了一五一十,他微微叹了叹,认命似的答道:“是我废了灭绝的武功,当时……我不知道青崖子也在蝴蝶谷,可能青崖子知道你师父被我所伤,就来寻仇了。我真的不是想杀她,我只是不想让她再伤害你,只是想给她一个教训罢了……晓芙,你让我怎么忍心看着你死?”

听罢杨逍之言,纪晓芙干笑两声,顾不得在不远处玩耍的杨不悔转身便躲进了房里。

她倚在床头,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几近无助的落着泪。七年前就是这样,七年后又是这样,纪英、灭绝,两个注定深刻在她心里的长辈都被杨逍害死了。要报仇吗?纪晓芙自认死也下不去手,她当真深爱着杨逍啊,可他为什么偏偏是伤害她的凶手!

藏在胸腔里的心剧痛不已,原以为一切都可以随着时间淡去,原以为只要她和杨不悔小心的隐居就什么都不会发生。这个世间呐,总是天不遂人愿。

杨逍进来的时候已经是两个多时辰后了,他是和不悔一起进来的,进来的时候,他一手牵着不悔,另一只手上捧了条打造精致的银链子。那链子很奇特,与平常的链子有九分不同。拿在手上“铃铃铃”的低声作响,声音很清脆,教人听得很是舒心。瞧它的模样亦不像是中原该有的,更像是西域那边的东西。

杨不悔跑到床头唤了几声“娘亲”,不见纪晓芙回应便又惦着脚跑回杨逍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角,软声软气的问道:“爹爹,娘亲怎么了?为什么娘亲不理不悔和爹爹了,是不是娘亲生不悔的七了?是不是不悔又不乖了?”

杨逍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慢慢蹲下身子,伸手揉着杨不悔的黑发,道:“是爹爹和娘亲有些误会。不悔乖,去找塞克里叔叔玩,爹爹和娘亲说清楚了就没事了。”他的面色有些难看,握在手上的链子仍在低低吟诵。

待到杨不悔离去,杨逍这才慢慢地往纪晓芙床榻边挪。只瞧见纪晓芙整个人蜷缩在被褥里,露在外面的面颊上已经沾满了泪水,好些薄发也不知是教泪水亦或是汗水浸得湿透,湿漉漉的搭在耳边。杨逍双眉紧皱,心疼的伸手去打理她凌乱的长发。纪晓芙却好似只忽然受惊的小猫,猛地窜起来,裹着被子往墙角躲。

杨逍轻叹了一声,有些脱力的在床沿上坐下,他许是在与纪晓芙说又许是在与他自己说,他道:“丫头,七年,你都已经折磨我七年了,下一个七年我便就在此处,七年、十年、百年,杨逍此生连命都给你了。若是折磨我能让你心里舒服点,无论是刀是剑,你动手便是了,只是你别一句话都不说。”

“杀了纪前辈、伤了你师父的人是我,你何苦这样惩罚自己?如果七年还不够,往后余生可够了?你大可以现在就杀了我。丫头,惟有你能让我束手就擒,也惟有你才是我心甘情愿的归属。晓芙,江湖大魔头杨逍,死在你手上是应该的。”

上九天摘星,下五洋捉鳖。只要是纪晓芙想要的,没有杨逍给不起的,最轻不过濡沫江湖,最重不过阴阳两隔。杨逍命硬,他的命啊,若非他亲手交付,敢问天下间谁能杀得了他呢?除了她。

“晓芙……”他叹了叹,伸出手小心翼翼的端起她的玉腕,浅笑着把手里的银链子戴到她腕上,他忽而笑得十分开怀亦十分释然,他道,“来,晃一下试试。”

纪晓芙下意识地如他所言,轻轻晃了晃银链子,却闻杨逍又道:“对,就是这样,再用点力试试。”她心道是不是杨逍心智出了问题,怎的忽然似个比不悔还小的娃娃一般,她不明所以,看着杨逍一脸认真的模样,还是依言用了些力道晃着手腕。

杨逍胸口猛地一抽,骤然见他面露痛苦之色,一只手紧紧地拽着胸前的衣服,五指仿佛要扣入血肉,把五脏六腑都给剜出来一样。他缓了一会儿,丝毫不在意心口的剧痛,扯着发自内心的笑颜饱含深情的望向纪晓芙。见她有些发愣,杨逍伸出因疼痛而颤抖不已的手缓缓覆上她的玉腕,握着她又猛力晃动了银链子。

“叮铃叮铃”的声音充斥着整间屋子,那声音很好听、很清脆,可是亦如同诡谲的魔音一般,来来回回的盘旋在头顶,似乎不将屋子掀了就不罢休。

“噗……”杨逍忽然松开了纪晓芙,俯在床榻边连呕了好几口血。

他呕得干净了,一张苍白的脸上却浮着宠溺的笑颜,冰凉的手又一次覆上纪晓芙腕上的银链子。他大口喘着粗气,可手上的劲一点儿也没变。随着银链子慢慢悠悠发出的声响,他再没有呕血,只是撑在床边一面含笑的晃着那银链子,一面偷偷咽着已经涌到嘴边的鲜血。

杨逍不觉得痛,他很开心,像个六七岁的小娃娃一样开心。这是他花了两个多时辰去准备的,是他送给纪晓芙的礼物呢。如果能让她心里舒服几分,他多受几番苦楚又能怎么样?他们早已经回不去从前,他只求她不要这般封闭自己。也许杨逍没办法和纪晓芙感同身受,可是他可以自己感受。不是吗?

纪晓芙慌乱的抽回手,发狠似的要把手上的银链子往下扯。清脆的铃音愈来愈响,搅得杨逍腹中翻江倒海,再也来不及咽下堆在喉头的血,他却不舍脏了纪晓芙的床榻,硬是撑着撇过身子,连着三大口呕在地上。

纪晓芙神色大乱,不敢再用力去扯,正要着手去解那银链子时,杨逍的手轻轻捉住了她的玉腕,吞咽了几口忍在嘴里的鲜血,宠溺的浅笑道:“这银链子戴上了就取不下来了,你戴着也无妨。”

“杨逍,你到底在干什么?这是什么东西?”纪晓芙只觉自己六神无主,那些什么仇恨都已经教她抛之脑后,剩下的仅是对杨逍的爱。

杨逍也不去抹嘴角的血迹,勾唇笑道:“苗疆啊有一种蛊毒,名叫‘铃铛蛊’,这种蛊杀不死人,但是可以把人折磨得生不如死。”他碰了碰纪晓芙腕上的银链子,继续道,“这条银链子上其实都是小铃铛,蛊虫和铃铛互有联系,只要铃铛一动它就开始在人体内啃食经脉,甚至是五脏六腑。银链子只要戴上就摘不下来了。”

他若无其事的笑着道:“我年少时去过苗疆,见此蛊有些意思便禀明了阳顶天阳教主将之带回光明顶作为惩罚之用,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是第一个用上它的。”

“我知你从未原谅过我,你不舍动手我却可以自己动手。”他望着纪晓芙的一双眸子柔情似水,低沉的嗓音缓缓在她耳边浮起,“往后你若是心中不快便晃一晃这银链子,不管我在何处蛊虫都会知晓银链子的动静,只是……你若想杀了我便晃得用力些,多晃几次,也许我熬不过噬心的折磨就死了,你若想看着我痛苦,就把它当成一件玩物吧,在没有得到你的允许前,我不会死。”

“杨逍!”纪晓芙大声吼着他的名字,戴着银链子的手却一动也不敢动。

她知道,杨逍啊最会忍了,什么痛什么伤从来都是他一个人忍过去的,能在她面前呕出血,这蛊毒的厉害也便不言而喻了,教她怎么敢再动。

杨逍笑道:“别僵着了,我都替你出气了,不悔还在外面等我们呢。”

纪晓芙终是爬下了床,她小心翼翼的护着银链子,可是不管她怎么护,那链子总是时不时的会响那么几下,吓得她急忙捂住链子,从床榻到梳妆台的一段路她便走了两三盏茶的时间。

杨逍从她手里接过木梳,轻轻地顺着她的青丝,含笑道:“我没事,你不用这么小心,铃铛声音大了蛊虫才会动。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心疼我?”他这话啊,是半真半假,苗疆的蛊毒怎么可能会出现这样的弊端,何况这东西本就是用来折磨人的,但凡是一点点声响便能引得蛊毒发作。她心疼他,他更心疼她。

 

又二十年,天下大业已定,张无忌把教主的位置让给了杨逍,杨逍带着明教退出了中原,他亦与纪晓芙常年居于昆仑山坐忘峰上。

只是纪晓芙多年郁结在心,熬了二十年终究还是熬不过去了。

那天,坐忘峰的雪下得很大,是久违的春雪,久病在床的纪晓芙央着杨逍带她去昆仑山的最高峰看雪。杨逍急忙取来大氅把她紧紧裹着,打横抱起她便踩着轻功冒学往峰顶上跑去。

风雪很大,吹得纪晓芙腕上的铃铛“铃铃”作响,那样的剧痛杨逍早习以为常,只是这一次他心绪紊乱,胸腔里泣血乱涌。他悄悄避开纪晓芙的目光,在她瞧不见的地方呕了好几口暗红的血。他的脚步一点没乱,也丝毫未停,纪晓芙无从发现。

二十年,杨逍瞒了纪晓芙二十年。谁说“铃铛蛊”没有毒,是蛊便会有毒,只是那比较轻些,积年累月方才显现。本以为多年之后能让她亲眼看着他归入尘土,可是他们互相熬了二十年,先走的一步竟是纪晓芙。

大夫来过好几次了,纪晓芙的病乃是心病,药石无医。杨逍知道,今日是她回光返照,最后一日,他想拼命全力给她留下一些最美好的东西。为了她,他从来都可以不顾一切。

雪很大,杨逍抱着纪晓芙坐在峰顶的一棵古树下。漫天的雪飘飘扬扬的,像是要把坐忘峰上所有的痕迹都掩起来一般。短短半刻,那雪就叠了厚厚的一层,透过浓密的树冠,零零散散却仍是落了杨逍一肩。

那天纪晓芙走得很安详,最后的时候,她靠在他怀里来来回回的念叨着七个字——

杨逍,我是爱你的……

杨逍,我是爱你的!

杨逍!我是爱你的!

从白天坐到夜里,杨逍就这样静静的抱着她,他知道她走了,他只是想再贪恋一会儿她的味道,多贪恋一会儿……也许只有这个时候,杨逍才敢毫无顾忌地抱着她,才敢仔细地打量着她的面孔。她一点儿都不老,还是和二十七年一样的好看。

朦胧的雪色里,他仿佛看见了当年的江南竹屋,仿佛看见了他们的初遇。

大雪纷落,幻影终归是幻影,一念之间得见,一念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杨逍把头深深埋入纪晓芙的项间,他哭了,滚烫的泪水顺着面颊滑到她肩窝,可是她再也感受不到了。

杨逍记得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哭过了,这一次他却再也忍不住了。他伸了一只手,慢慢摸上纪晓芙的玉腕,握着她轻轻的摇晃着她腕上的银链子。痛,痛彻心扉,仿佛只有无尽的痛才能把他从昏暗的边缘拉回来,可是除了心底的钝痛,他好像已经感受不到身上的剧痛了。他晃着银链子的手用了些力道,直到他一口血喷在雪地上,杨逍才醒了过来。

三天,他守着纪晓芙在峰顶待了三天,每次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他便去晃那银链子,硬是逼着自己清醒、逼着自己去忍浑身的剧痛,似乎这样他才能记起纪晓芙,才能想起有关她的一切,甚至这条链子存在的原由。自从第一日落过泪,杨逍就再没有哭过了,他还记得他曾与纪晓芙道,她哭瞎了还有他守她一辈子,可是他哭瞎了谁来守他?

后来塞克里找到他的时候,他只低声同他嘱咐了一句,塞克里站在他身后愣了好半天,终究答应了一声“是”。

塞克里走后没多久,杨逍就抱着纪晓芙回了坐忘峰上的屋子。他小心翼翼的为她换上大红喜服,小心翼翼的为她描绘着妆容,他笑得很开心,就像一切从没有发生过一样,她只是睡着了罢……

 

纪晓芙下葬的那一天,是清明。杨逍同她一样穿上了大红的喜服,抱着她慢慢往坟址走去。这么多年他们没有拜过堂,没有饮过交杯酒,这一次,杨逍想还她一个大婚,一个与她初衷毫不矛盾的大婚,他可能在很早很早之前便已经想好了。

无数明教兄弟还有杨逍的兄弟都来了,整个坐忘峰几乎都站满了人。

杨逍抱着纪晓芙,含笑穿过一层又一层的人群,直到那只暗红的棺椁前站住了脚步。他小心的扶着纪晓芙躺入棺木,负责盖棺的弟子正要合上棺椁时,杨逍却笑着跨入了棺椁。

众人道,那棺椁如此之大原来就是为他们二人所准备,原来杨逍早就想好要陪他的夫人一起走了。

“教主!”一众人惊慌的唤道。

杨逍躺在纪晓芙身边,一双手缓缓勾勒着她的模样。半刻之后,冰冷无比的嗓音夹杂着内力自棺椁内清晰地落入每一人的耳中:“盖棺。”

棺材板终于是钉上了,一层一层的黄土逐渐铺上棺椁,直到堆成山包。前面的墓碑是杨逍亲自刻的,上面是用他的血混着朱砂一块儿写上去的。生不同衾死同穴,杨逍到底是做到了……墓碑上刻着的,不是他们的名字,而是一对属于他们的联——

初晓催莲舟,塘下采芙蕖。

白杨逐万里,天上任逍遥。

其实啊,这两句诗各取自两首不同的诗,似乎正是前人专门为他们所写。写得与他们这般相似,这般如出一辙。

头一首,名唤《花开芙蓉》:

昨夜南风起,隔岸见(xian)香馥。

初晓催莲舟,塘下采芙蕖。

第二首,名曰《逍遥无踪》:

银装千座峰,笔墨案前描。

白杨逐万里,天上任逍遥。

 

黑暗里,杨逍摩挲着握上纪晓芙的手,用尽全力晃动着她腕上的银链子。痛到深处,他摸黑往纪晓芙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他忽然闭上双眸,握着她的手毫不留情的往自己心口猛力捅去。

他是笑着死的,死前的那一刻,他亲手替纪晓芙报了仇。杨逍啊,只是为她解决了那个攀附在她身上永远无法抹杀去的心头之患。或许,他不是为她而生,但他乐意为她而死。

那匕首一点儿都不冷,他觉得心口暖暖的。阖眸的时候,他笑得可好看了,杨逍是去赴一场承诺了二十七年的约定。他没有死,纪晓芙也没有死,他只是去另一个地方找她了,也许在那里他们才能真正的生活在一起,没有任何顾虑的在一起。

他依旧抱着她,低低的呢喃道:

“晓芙,我们终于成亲了。”

“你瞧,我为你报仇了,你执着了二十七年的仇我帮你报了。其实报仇有什么难的,我只是舍不得你啊,丫头……你分明已经把我折磨得生不如死了,可我总想着还不够,就算你答应放过我,我又该怎么放过我自己?说好要护你一生,可我还是让你受了这么多痛苦和委屈,我何时原谅过自己?我也从不敢原谅自己……”

“铃铛蛊很痛,真的很痛,可是身上的痛哪有你心里的伤痛?我总想着痛一点,再痛一点,或许这样你能轻松一些。丫头,我知道你难受。这一次,换我来赎罪,我下手总是比你痛快些的……”

“晓芙,你可知,世间最痛的伤名曰:诛心,可你我竟不知是谁诛了谁的心……”

 

【全文完】

——————分割线——————

想知道有没有被我虐哭的朋友?讲实话,写的时候虐哭过一次,后来看第二第三遍的时候也被自己虐哭过,这次修文的时候着重描写,没敢太认真看里面的感情。

死在一块儿也是he的了,至少我没有狠心到让他们只活一个。

对了,片尾出现的那两首藏逍芙名字的诗是我的,我向来喜欢题诗作词,一般文里面遇到需要诗句的地方都是我依照剧情随手写下来的。没有授权的情况下,禁制二传二改,挪作私用。

至此,清明节气结束,让我们热烈欢迎下一位联文大大 @泽理拉灯了不 

评论 ( 43 )
热度 ( 183 )
  1. 共1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逸天珝(追文看置顶) | Powered by LOFTER